打了4年棒球后，即將上高中的孫燁飛和錫寧鴻迎來“退役”的時刻。他們左手握拳，豎起大拇指，然后右手成掌，放在左手大拇指上，從上往下，順時針地環(huán)繞了一次——手語里的“愛”是兩個年輕“老將”的告別感言。

　　見證這一時刻的，除了棒球隊的學弟學妹，還有來自中國棒球職業(yè)聯(lián)賽的全明星教練和球員，近日，他們走進江蘇省無錫市特殊教育學校，探訪了中國首支聽障學生軟式棒壘球隊。

　　2015年，現(xiàn)無錫市棒壘球協(xié)會副秘書長王思入主動叩響了無錫市特殊教育學校的大門。因為在美國紐約中央公園看見殘障人士坐在輪椅上打棒球的一幕，曾效力于四川女壘的她決定讓棒球惠及更多群體。

　　乒乓球、羽毛球……學校里不乏體育運動。但9人上場、游戲性質(zhì)濃厚的棒球仍然引起特殊教育老師的興趣，“軟式棒壘球安全性較高，能調(diào)動很多人參加，既能避免激烈的身體沖撞，也能培養(yǎng)學生的團隊協(xié)作能力。”無錫市特殊教育學校辦公室主任周嬿對中國青年報·中國青年網(wǎng)記者表示，相對各學校廣泛開展的足、籃、排球運動，尚屬小眾運動的棒球更容易獲得成績，“容易讓孩子建立信心”。

　　“我們配有手語老師，溝通問題能解決。”但王思入的信心卻在第一堂課就遭到挑戰(zhàn)。手語老師不懂棒球，專業(yè)術語很難通過兩手比劃讓孩子理解，一節(jié)課下來，“大家都一頭霧水”。王思入決定把每個步驟畫出來，平時一個口頭布置的戰(zhàn)術變成了十幾張圖，掛到了第二天操場上多出來的黑板上。

　　孩子們模仿著圖進行實戰(zhàn)訓練，沒練對就跑回來看看圖，再回去有模有樣地學，循環(huán)往復，“他們的付出得比普通孩子多出好幾倍”。和聽障學生相處后，王思入常在身邊帶上筆和本子，但有時學生始終沒有理解她的意思時，教練的脾氣又會不經(jīng)意“跑出”，可轉(zhuǎn)頭看到孩子一臉無助，她便立馬感到愧疚，過去摸摸孩子的臉蛋，“沒關系，我們再來”。從事棒壘球工作40年，王思入覺得“是他們讓我變得更柔軟”。

　　從專業(yè)隊退役后，楊申成為一名青訓棒球教練。常和孩子打交道的他發(fā)現(xiàn)，聽障棒球隊的孩子比普通孩子更專注，“尤其第一課，其他孩子各玩兒各的，很少有人認真聽你說什么。但這支球隊的孩子，會認真地看著你，等著你表達。”責任感在他心底暈開，他手舞足蹈地示范每一個動作，語言支持的薄弱，讓他的肢體動作不由得夸張起來，他整個人往后仰，兩只手臂立起來疊在一起，兩個手掌不斷開合，“球就像一塊肉，你們的手就像嘴巴……”他笑稱在這里上的每堂課“像在上表演課”。

　　棒球和教練的到來，讓操場上多了很多笑聲。“學生每人一根棒，每人一個球，得為他們營造一種快樂的氛圍。”無錫市特殊教育學校副校長汪陽介紹，學校里大部分孩子的家庭都比較貧困，家長多從外地進城務工，為了給孩子保留一縷希望，從三四十萬元的人工耳蝸到三五萬元的助聽器，幾乎每個家庭都已傾其所有，像棒球這樣花費較高的項目，他們根本不可能負擔。因此，從裝備到外出參賽，學校都承擔了費用，“還得規(guī)避風險”。她表示，在儀器的輔助下，部分孩子依然能聽到聲音，能開口說話，但昂貴的助聽器不能遇到強烈撞擊，一旦進水也容易失靈，“所以每次比賽，孩子們都會摘掉助聽器，偌大的棒球場里沒有聲音，他們只能看教練的手勢調(diào)整一切。”

　　甚至炎熱的夏天，訓練時的汗水也可能是“威脅”。王思入便要求每次訓練過半個小時就要休息，“主要是讓他們擦一下助聽器”。

　　但每次這樣的休息，錫寧鴻都會在場上繼續(xù)練習，因為在他的世界里，聲音從來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錫寧鴻在無錫市福利院長大，他是棒球隊里年齡最大的，也是最成熟的隊員。但一開始，他并沒有被選入球隊。王思入記得，暑期集訓時，錫寧鴻所在的福利院離學校很遠，單程就得一個半小時，為了練球，一個福利院的伙伴每天陪他往返，而他在課上又表現(xiàn)得十分拘謹，所以，最初他未出現(xiàn)在球隊的名單上。

　　此后，每次王思入的課堂上都會出現(xiàn)一位默默無聞的“旁聽生”。訓練時，錫寧鴻只在一邊遠遠地觀望，等訓練結束，隊員陸續(xù)離開球場，他便主動去整理四散的器材和滿場的球。“他的眼神和這些舉動就是想告訴我，他想?yún)⒓影羟蜿牎?rdquo;王思入被這個孩子的真誠和執(zhí)拗打動，進隊后，錫寧鴻依然主動留下來整理器材，訓練也比其他隊員更加刻苦，“一個動作反復摳，他很珍惜每個機會”。

　　“聽障學生將來還是要走入社會，不可能永遠封閉在小圈子里，無論是就業(yè)還是生活，自信就是他們面對世界最大的武器，而棒球已經(jīng)給了他們自信。”汪陽表示，球隊成立不久，便受邀參加在日本舉辦的第22屆北方甲子園“北海道知事杯國際軟式棒壘球大賽”并晉級16強。

　　“這是一個讓所有人享受棒球競賽樂趣的舞臺。”王思入在日本的比賽現(xiàn)場觀察到，這一國際賽場上，除了健全的孩子參賽，聽障學生以及培智學校學生也與他們同場競技，“這是讓特殊孩子走進社會最好的方式。”

　　隊伍抵達北海道當天，漫天鵝毛大雪。王思入注意到，錫寧鴻沒顧上欣賞雪景，已關注到地面有些濕滑，他主動走到女老師面前用手語說：“你們跟著我，我是男子漢，會保護你們。”自信的樣子已不再是她印象里羞怯的少年。

　　更多變化在孩子們身上出現(xiàn)。

　　另一個“靦腆的小男孩”孫燁飛在日本期間成了全隊的“翻譯”，和面對媒體的“新聞發(fā)言人”。因父母同樣為聽障人士，便在孫燁飛最初被發(fā)現(xiàn)有聽力障礙時給予了最及時、有效的治療，人工耳蝸也幫助他幾乎沒有交流障礙，“但人工耳蝸的存在，也會讓他有時頭疼得厲害。”汪陽表示。

　　最初，喜歡籃球的孫燁飛不想加入棒球隊，“對抗不激烈，不刺激”，但看著同伴“玩兒得很嗨”，喜歡熱鬧的他便跟著接觸了棒球。起初，教練看他又瘦又矮，便讓他打替補，可他不服輸，加上聽力好、理解能力強，無論是傳接球、打棒、跑壘、戰(zhàn)術配合，總能做到接近標準，很快從替補打到了主力，且每堂棒球課他都會主動幫教練當手語翻譯。

　　“一開始，我以為只有我們和日本學校共兩支隊。”第一次出國比賽的經(jīng)歷，在孫燁飛記憶里始終充滿夢幻色彩，巨大的棒球場人聲鼎沸，賽場上有近百支來自世界各地的球隊，球場的透明穹頂隔離了洋洋灑灑的雪花，他們像置身水晶球中的孩子，揮著棒、追著夢，“當我投出每個球或打出每個球，就感覺自己很了不起。”

　　這次在日本參賽的經(jīng)歷，讓全校師生看到了棒球的魅力，此后，全校把棒球納入體育課程，并編寫了相應教程。而等待他們的賽場也越來越多，據(jù)汪陽介紹，校隊在2018年赴中國臺灣高雄參加“海峽杯樂樂棒球邀請賽”獲得季軍;而江蘇省中學生軟式棒壘球錦標賽上，他們自2017年至2019年連續(xù)參賽均獲得初中組一等獎。

　　除了競技成績上的變化，王思入注意到，原來出去參賽，很多孩子會主動過來拉著她的衣角，大家一個抓緊一個，“像老鷹捉小雞一樣長長一串”，但隨著參賽次數(shù)增多，孩子們變得更加獨立，年齡稍長的隊員還會主動去照顧更小的孩子，“也許棒球還無法允諾他們一個職業(yè)球員的夢，但足以讓他們收獲成長。”

　　擁有職業(yè)棒球夢的正是孫燁飛，但進入高中階段無法再繼續(xù)打軟式棒球?qū)o他帶來巨大挑戰(zhàn)，硬式棒球的激烈程度、安全性以及缺乏相應訓練條件，都讓在學校的這次“退役”有了真正的告別色彩。

　　“我喜歡棒球因為它帶我經(jīng)歷了很多，我和我的小伙伴一起經(jīng)歷了困難，戰(zhàn)勝了困難。”孫燁飛向王思入提出，自己想當教練助理，“把弟弟妹妹們帶起來”。事實上，這個申請背后還有他更長遠的夢，“打不了職業(yè)比賽，做和棒球相關的工作也很好。”因為在少年最明媚的記憶里，有和隊友一起打雪仗、一起訓練、一起在酷熱的天氣里流汗，“那時候?qū)W校宿舍在裝修，我們訓練完就躺在體育館的硬地上睡覺，很辛苦，但很知足，那次比賽我們打得不錯，拿了第三名。”

　　本報北京11月11日電

　　中國青年報·中國青年網(wǎng)記者 梁璇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